【喻黄】相须（3）
话虽如此，纵是喻文州胸中有千丘万壑，若要按着巫灵的启示，想要在这关头将这村门打开，怕是难了。
此事喻文州和黄少天均知，而且他们同时所知的还有另外一事，那就是喻文州内心的困惑与矛盾。
他自小就被选中成为圣主，凡事决策之中，小事可分析决断，可大事基本全凭卜卦，保守解卦来按部就班。他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推翻巫灵的启示，将自己的命运把握在自己手中。就算是头脑的机警聪慧早已显露，也是在索然无趣的生活中把自己的奢求生生压抑住了，他向来考虑的，从没有自己那份。
只不过当压抑满盈到了极限，一颗石子的投入也会起了层层波澜，而后便是溢出心口，覆水难收。
更何况自己唯一的好友黄少天，也是那么想走出这片大山，去那天地纵横。
盛夏酷暑、秋收冬藏，日子一转眼便是又过了将近一年。自那次警醒的祭祀之后，村中又是为了是否入世一事占卜了多次，卦象显示的无不均是切勿冒进。
一开始，村民还是依着习惯保守居多，毕竟长久的信仰根深蒂固，尤其对年长之人来说，巫灵的启示是他们坚持了一辈子的信条。
可年轻的革新派往往比他们更具激情，渐渐地时日一长便不甘寂寞，即使人数占少，却激流勇进不依不饶，甚至还说服了一些中立派，一起大肆渲染外面的世界究竟有多美多好。
于是，两个派别开始了长时间的据理力争。
刚开始，两边人还是有理有据的各抒己见，到后来却渐渐演化成了愤然口角，并俨然愈演愈烈，甚至到了打架斗殴的地步。
方世镜在局面还未发展至最恶劣的情况下便尽力制止，可是他只对家长里短有着寰转之能，这等大事的决策均得询问圣主喻文州的意思。
这就是这个村子里长久以来的习惯，一般来说，此类喻文州与方世镜分析商量也解决不了的大事，需待祭祀之日奉献卜卦以得结果。可此次之事非同小可，正是对巫灵的卦象产生了质疑，却又有何解？
方世镜整日长吁短叹，来喻文州住的地方愈加频繁，黄少天看在眼里，插科打诨转移注意，每每话题跑到天南海北，对两人的决策丝毫没有起到推动作用。
这日方世镜又来坐了片刻后离去，喻文州揉了揉眉心，看着黄少天欲言又止的表情说：“我还道依你的性格，你早会劝了我孤注一掷。”
黄少天长吁了口气，靠将过来：“我是那么不讲原则之人么，这是你们自家之事，我一个外人怎好插嘴。虽然我无比赞同革新一派的道理，时代还有更迭，规矩怎的就改不得了，为何要依靠着占卜活着？而且又不是伤天害理，只不过出去见识一下大好河山。”
他见喻文州不置可否，继续说道：“罢了，这些我不多言，我只是觉得既然此事你不可再去占卜，老方自己拿主意便是，为何还要一日复一日地过来，惹得你也跟着不痛快了？”
喻文州笑了，刮了刮他的鼻子：“此话你偷偷予我说了便是，可莫让老师听了去，那样他不是要伤心欲绝？”
黄少天也知自己心直口快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：“我与你关系铁嘛，自然是向着你了。平时大事小情他们都要询问你的意思，可是他们却不知你也会有困惑之时。这对外面世界的了解你还不及我，此种未知更使你分析不出结果，你又不是活了上百岁的妖精，又如何得知最好的解法？”
喻文州沉默了一阵，便道：“你可知我们在隐居之前发生过的事情？”
黄少天摇摇头：“当然不知，就算我自己一族长老讲授的历史，我都不乐意听。”
喻文州道：“此事也是二百年前发生的事情了，我一族善蛊，本是于江湖中如鱼得水，虽不至于成一方势力，自保却丝毫没有问题。”
黄少天点头：“说及此事，我们长老也是说过一次，那时我们几个小辈缠问为何不与你们互相往来，只听他解答道，曾经本来我们也互有来往的，可是曾有一莽人犯了你们忌讳，虽然此人没有觉醒血脉，武功却是中上之选，可没想到他虽未受重伤，归来之时却中了蛊，想是惹得你们发了狠了。然后，那人一日之后便疼得死去活来，不消一周便七窍流血而死，是我们族人赶忙将那人尸体焚烧一炬，才解了此祸。再后来，再后来便再也没有人敢去你们那里了，只道暗夜一族蛊毒莫测。”说完他脑补起那类死状，皱了皱眉头。
喻文州倒还不知此事，他投喂给黄少天几只蜜柑，继续说道：“疼痛与七窍流血，很多蛊虫做引的均是这种死状，确实是如此狠辣。不过，蛊术是损人不利己的招数，平时防身不会怎样，若是真的如此心怀恶意，自己也是得不了好的。”
黄少天点头，拿了蜜柑边吃边道：“我们长老也说了，若是普通招惹，你们的人一定不会下如此狠辣之蛊，施蛊之人也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，所以这才没人前来报复，不过可能也是不敢。哎，你快接着说罢，二百年前发生了什么？”
喻文州道：“你可知道情蛊？”他见黄少天摇头说不知，便继续道来：“情蛊，是通过蛊术为引，激发了神奇力量，可以使受术者爱上施术者呢。”
黄少天瞪大了眼睛：“竟然还有此蛊，真是奇术。”
喻文州继续说到：“其实还有另一种作用不同的情蛊，不过没有必要探讨，我只是在一部古书中看到，现在更是应该无人知晓怎么炼制了。便说这一事罢，听说那二百年前，村中有一年轻姑娘在江湖上结识了心上之人，可是那人却不喜欢她。”他说到此处，顿了一顿。
“于是她便下了情蛊，让那人喜欢上了自己？”黄少天忍不住想听后续，快速接上了他的话茬。
喻文州点头：“不错，只不过这种喜欢与迷恋皆是表象而已，蛊被解除之后，人便清醒了，意识也可得以恢复，想来爱情也不是靠这植蛊便能同时植下的。”
黄少天插话：“而被蛊惑的记忆犹在，想是一定不愿被操纵控制。将心比心，若是我也中了此蛊，清醒之后一定会愤恨不已，对方竟如此对待自己。”
喻文州接着说道：“嗯，那人地位了得，乃是当时的武林盟主。后来她将那人带回了村中，惊煞了所有人，这要是蛊毒解了，盟主意识清醒之后，暗夜可就要遭殃了。不过好在后来隐瞒得甚好，不曾走漏风声，江湖上只道那位盟主不知在何处失踪，或是被仇家暗杀了，而我们也渐渐开始不与外界接触，竟真的一直瞒到了最后。”
黄少天惊讶：“武林盟主居然都无法抵挡，此蛊竟然如此了得。不过亏得你们能一直瞒下，难道那少女真能忍心用了一辈子？”
喻文州沉思：“具体情况就不为人知了，下了情蛊之后，见不到施术者，便会觉得全身疼痛难忍，唯有时刻守在对方身边才可正常生活，迷恋得百依百顺，仿佛每日真的陷入热恋之中。而且，唯有施术者自己可以解除此蛊，可能自己在同样愈陷愈深之下，宁可欺骗自己一辈子，也是希望觉得对方是爱着自己的吧。”
黄少天皱眉：“我若是喜欢上了哪位姑娘，即使她不喜欢我，我也绝不会这样待她。”
喻文州也道：“我也不会。我若是真喜欢了一个人，便不会满足于这种假象的迷恋，而是会堂堂正正地把人追到手上。”
黄少天打趣他：“哟，言之凿凿的，你可是有了心仪之人？”
喻文州瞪了他一眼：“你说呢。”
黄少天哈哈大笑：“真是苦了你在此关着禁闭，连个姑娘也见不到。”
喻文州叹了口气，道：“不过好在还有少天在此陪我啊，我打小也未见过几个姑娘，对这男女之情男女之事并不了解，不过对男子事却了解得很呢。”
黄少天的脸瞬间飞上了一层红晕：“你，你竟然好男风！我还和你睡一个屋子，还睡过一个被窝……”然后他看到喻文州带着一丝戏谑的表情，立刻知道自己被打趣了，于是正了正色道：“能得到圣主大人垂青，小子不胜荣幸，还烦请圣主大人好好对待在下，莫要辜负了在下一片赤诚之心呐。”
喻文州被逗得差点破功，也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：“既然如此，定不负你。”
两人四目相对，同时扑哧一笑。
笑闹了片刻，喻文州道：“言论正传，历史往往很是相似，情蛊只是其中一个易横生变故的环节。若是真要入世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，有时即使不愿惹上麻烦，麻烦却会主动上门。”
黄少天围了暖炉，剥了蜜柑吃着，听他说话。
“若是他们要继续闹将下去，也唯有一个妥善法子了。那就是就此分道扬镳，着他们出村后永不归来，自生自灭均与我暗夜无关。”
黄少天皱眉：“只怕就是他们立刻同意，他们的长辈却是要反驳了，谁愿意自家孩子在外漂泊回不得家，他们又不像你我均是无父无母孑然一身。而若是着他们举家一齐迁出，又怕是不近人情，落得口舌。”
“不错，即使半开村门，谨言慎行，想是出事也不过是早晚之分。”
冬天过去，便又是一年春意浓浓。人心也随着春心荡漾起来，大事小事愈加烦扰。
革新一派仿佛已经再也不能忍气吞声，多次求见喻文州，请求打开村门，与外界互相行走。
看着门外恭敬地跪了一地之人，喻文州其实并不是做不到恰到好处地劝退，只不过他自己的心也是向着外面，劝得了别人，又如何骗得了自己。
于是，他便应允了他们的请求，决定自己承下后果，将村门正式打开。
黄少天惊讶喻文州的果决：“你竟这么快就想好了，我还道依你的慢性子，你还要再反复衡量一阵。”
喻文州瞥了他一眼：“既然已打定了主意，我便不会犹豫再三。而且，他们现在对巫灵还是信奉尊敬的，只不过之前的占卜结果不如己愿，又有了这么多同僚，才斗胆敢来请我。若是时间长了，那几个激进分子保不齐心生不满，偏激之下对巫灵彻底一概不信的话，没了信仰，更是可能做出更加大不违之事，那样反倒不美。”
黄少天乐呵呵地摇头晃脑：“我才不管这些，我们琅琊只有一个信条：凡事只有真正向前迈步，才知道过去的路好不好走。龟缩在一处，不见识一下世界有多大，又怎能知道自己有多渺小？”
村民对喻文州的决定，大惊失色有之，兴高采烈有之，强烈反对有之，欣然赞同有之。喻文州只说了一句：“巫灵的启示是为了村中团结和睦，但如今现状，已失了初衷。”听罢此话，激进者惭愧了自己的上蹿下跳，保守者也勉强承认了自己的不知变通，于是两方重归于好，村中逐渐重修和乐融融。
在踏入江湖在即，喻文州特意祭祀巫灵，请求保佑。但这次，一直显示卦象不吉的巫灵，却抛出了个不明不白的启示，既不规劝，又不怂恿。
于是喻文州向所有人解卦是这么说的：从今开始，若要是出去了，巫灵大人纵是法力无边，可难免会有照顾不到的地方。如此显灵既是明白了大家的心意，也是将大家的性命交回到了大家自己手中把握。巫灵大人万分叮嘱，若心中还有那么一丝为村里着想的念头，便不要滥用巫蛊，害人害己。
于是，暗夜一族便算是打开了村门，彻底地投入了江湖。